想起小镇上那座曾经巍峨无比的当铺院,心里便涌起一阵无名的疼,为它的消逝感到深深惋惜!
走过许多地方,再未曾遇见过如它一般气势恢宏的古当铺。岁月总是如此,不经意间翻云覆雨——我们拥有的,常被视作障碍轻易抛弃;而得不到的,却被如珍宝般供奉、呵护。
高不可攀的院墙,宽阔的庭院,鳞次栉比的高大房屋,陡峭的沙石楼梯……这些,如今只剩下记忆中的轮廓。小时候日日从它门前走过,只当那是个废弃的大院,一个旧时代的当铺。长大后才明白,它其实是一方土地财富与繁荣的见证。
最早接触它,是在镇上的元阳观庙读幼儿班和一年级时。那时,院里二楼上住着一位姓楼的女老师。偶尔跟同学跑去玩过几回,印象中也只留下那道陡峭的沙石楼梯和长长的走廊,其余早已模糊。
真正走得勤,是上高中时。常和几个同学去住在当铺后面的丽霞家。每次去,那座大院就沉默地矗立在巷口,高耸的院墙把通往她家的小巷遮得几乎不见天日。墙中间有扇不大不小的木门,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人们传说里面有鬼,故事讲得有鼻子有眼。每经过那扇门,总不由地加快脚步——现在想来,大概是心里怕着吧。
可鬼到底是什么?出于十二分的好奇,有时我会偷偷用手按住古旧的木门板,瞪大近视的眼睛使劲往里瞅,却从未看见过什么。唯一热闹的是,偶尔正看得入神,身后会突然被人一推,接着一声捏着嗓子喊出的“鬼——!”顿时几个人的笑声参差响起,打破窄巷阴郁的寂静,也揉碎了传言中的恐惧。
丽霞是个漂亮的姑娘。她的父亲是位勤劳的农人,也做点小生意,农闲时便挑着货担,以一双铁脚走遍四邻八乡,换取生活的温饱。她的母亲总穿老式衣裳,头顶白纱巾,是一位小脚女人,俭朴、和蔼可亲。尤其到了冬天,我们一去,她就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上暖烘烘的火炕。几个少年挤在炕边,悄悄私语着她母亲的小脚——儿时的无聊趣事,如今想起仍忍不住笑出声来。
后来,丽霞考上了临汾师大,我们也都为生计各奔东西。男女之间那种纯真的友谊与快乐,不知怎的,随着年岁增长,就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再后来,听说她在大学里认识了一个男同学,学业完成后便嫁为人妇,从此音信全无。丽霞走了,我们也不再走过那条巷子。而当铺是否存在,仿佛也与我们再无关联。
又听说,曾在当铺院里居住的楼老师,也在英年之时被病魔带走。镇上的人多说她命苦。
不知何年何月,当铺院终于被村里拆除,宅基地分给几户人家,盖起了新式楼房。
如今茶余饭后,每当聊起小镇昔日的辉煌,这座当铺总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说它、叹它,它也只剩下昨日模糊的影子。
当铺拆了,就像讲完了它所有的故事。就像一个人,无论曾经多么风光、多么精彩,总有生命落幕的那一天。被遗忘,也许本就是常态。
我记忆中的当铺,不止有它的高大宏伟,还有像丽霞一样的美丽,如她父母那般勤劳俭朴的温情。
岁月匆匆,不知不觉人已至知命之年。不仅当铺消失了,小镇许多美好的记忆,也在时间中悄然流散。面对逝去的往事,我们反而在生活面前,渐渐学会了平静与接纳。
当铺最终被拆除时,我竟没有太多感伤。直到多日前得知丽霞病逝的消息,那些被时间冲淡的记忆才突然变得锋利。当铺消失了,丽霞走了,楼老师也早已离世——这些消逝串联起一个时代的终结。
如今想来,那座当铺院不仅是一个建筑,更是一本厚重的书,记录着小镇的繁华与寂寥,承载着几代人的悲欢离合。它的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故事,每一道裂缝里都藏着记忆。当最后一堵墙倒下时,仿佛合上了一部小镇的百年史诗。
面对消逝,我们终将学会与记忆和解。当铺院的砖瓦可以拆除,但它在我们心中筑起的情感堡垒,却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愈发坚固。那些逝去的人与物,终将以另一种方式永恒——在茶余饭后的追忆里,在午夜梦回的恍惚中,在我的心中想起。
谨以此文,纪念那座消逝的当铺院及病逝的丽霞同学,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再也回不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