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是我童年记忆中最迷人的美味。在生产队的核桃树下,我品尝过青皮核桃的清新;在家里,我享受过晒干核桃的醇厚;在姥姥家,我领略过卤核桃的独特风味。那香、脆、甜、润的口感,至今回想,仍让我满口生津。
我的家乡是一个核桃之乡。从山沟到村边,从坡地到河湾,到处都能看到大小不一的核桃树。有的树龄长达四五百年,有的则仅有二三十年。核桃一直是当地的支柱产业,是农民收入的重要来源,也是县里重要的出口物资。在生产队的年代,核桃是仅次于粮食的第二大收入来源,占到了生产队总收入的20%以上。为了确保核桃能全部收归集体,保证集体收入不被损失,许多村庄都制定了严格的管理制度。然而,即便制度再严格,每年仍有人会触碰红线,而这些违规行为也引发了一系列与核桃有关的故事。
李金虎是上湾村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五十多岁,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杏花已经出嫁到了牛家掌村,二女儿桃花则刚上初中,年仅十五岁。
1975年白露过后,大秋作物逐渐走向成熟。连绵的秋雨持续了四五天,终于在一天中午放晴了。山沟里清澈的小溪潺潺流淌,汇聚成一股大的清流沿着大河向东流去。由于不能出工,金虎老人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去牛家掌看望大女儿杏花了。他想趁这半天的空闲,去杏花家走走,看看杏花和活泼可爱的小外甥。于是,他和老伴打了个招呼,便沿着公路不紧不慢地朝杏花家走去。天气刚放晴,在西北风的吹拂下,云退雾散,天空湛蓝如洗。沟道两岸的群山由墨绿逐渐转黄。公路两旁的田野里,玉米穗已长足了个头,有的穗头上已经露出了金黄色的玉米粒,格外引人注目。沉甸甸的谷穗在风中摇曳,低头弯腰,仿佛在向人们宣告秋收的临近。看到这丰收在望的景象,这位大半生都在田间劳作的老人心情格外舒畅,身上似乎增添了一股力量,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走了将近两个小时,到了半下午时,他终于来到了女儿家。
杏花见到父亲,心里特别高兴,便准备给父亲做一顿好饭,好好招待一下。父亲则抱起小外甥,在村里转了一圈。晚饭时,杏花特意为父亲做了拉面炒鸡蛋。在我们当地,20世纪70年代,拉面炒鸡蛋可算是上等饭了,许多人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得到。晚饭过后,金虎老人和杏花聊起了家长里短等生活琐事,直到很晚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金虎老人早早地起来就要回去了。杏花让他吃了早饭再走,但他对杏花说:“我早点回去,还能赶上队里出工,不然就耽误半天的工分了。”看到父亲执意要早点回去,杏花也就没有再继续挽留。
为了赶时间,金虎老人决定走山路。山路比走大路近两公里多,但需要翻两座小山,跨一道小山沟,能节省半个小时。他从杏花家出来,穿过一道小河,翻越第一座小山,跨过第一道小山沟。沿着蜿蜒的山间小道继续攀爬第二座小山。山坡上是张庄村大队的坡田,种有玉米、谷子、土豆、黍子等农作物。在坡田上,还长着许多核桃树,有大树,也有小树。许多成熟早的核桃青皮已经裂开,露出了诱人的核桃果。恰巧连阴雨刚停,晚上又刮了一夜的大风,许多核桃都掉落在地上。他走着走着,来到了路边的一棵核桃树下。经过大风的摇动,圆圆的、黄黄的核桃落在了他途经的小路上,十分诱人,就像一个饿汉遇见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捡几个吧!又怕被人抓住,不但要被罚款,恐怕还得去公社学习班接受改造。他心里犹豫不决,但仔细环顾四周山坡,没有发现人影,便弯下腰,把已经摔出青皮的核桃捡了起来,装在了随身带的一个布包里。他估计捡了有几十个,觉得不能再捡了,多了容易被人发现,麻烦就大了。于是,他把装核桃的小布包塞到了衣服里面的腋窝里,继续赶路。
沿着上坡的道路走了二三十米,突然,从路边的地里窜出一个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此人大高个子,一脸凶相,身上还背着一支猎枪。金虎老人心里一惊,觉得事情不妙,来者不善,肯定是专门在这里等他的。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庄村的武装连长杨家富。
刮了一夜的大风,肯定会有核桃掉落地上,有人可能会趁机去捡拾。杨家富夜里就想到了这一点。一大早,他就背起猎枪,在村庄周围开始转悠,最后转到了这个山坡上。李金虎从沟道向上走的时候就被他发现了,他便藏在路边不远的地方等待着金虎上钩。果不其然,被他抓了个正着,这下可有事干了,正好可以好好整治整治他。
20世纪70年代前后,武装连长是村里的第三把手,仅次于支书和主任。杨家富作为村里的第三把手,除了春种秋收基本上不下地劳动,而是背支猎枪在村庄周围到处游荡,不时打个野鸡、野兔回来,自己剥皮吃了,有时也能打到狍子等较大的动物。地、富、反、坏、右五类人是他的斗争对象,全村的基干民兵都在他的领导之下,一些有小偷小摸等不良行为的人也在他的管理范围之内。这个人在整治“坏人”上手段很有一套,在村民心中的名声也很差,没有人愿意主动和他在一起。
杨家富把金虎拦住后,对金虎说:“把你怀里的核桃拿出来。”金虎说:“我没有核桃。”家富说:“你不承认?”他便扯开金虎的衣服,把那个装核桃的小包拽了出来,数了一下,正好50个。金虎本想说没有,可能就能蒙混过去,况且都是上庄下邻的熟人。但家富可不这么认为,好长时间没有捉到“坏人”了,机会终于来了,正好可以好好整治一下他,露一下当民兵连长的威风,让那些“阶级敌人”知道他的厉害。按照他的想法,对这个人要进行重罚,还要在村里的高音喇叭上做检查,如果态度不好,还要送他到公社去住“学习班”。随后,他让金虎双手端着那一小包核桃在前面走,自己背着猎枪,像押送犯人一样把金虎押到了张村的大队部。正值村民吃早饭的时间,路过村庄街道时,村民们一个个地指指点点,金虎觉得非常没有脸面,恨不得钻到地下躲开人们的视线。来到大队部后,家富说:“你拿了集体的核桃,得罚你的款,一个核桃罚你五角钱,总共得罚你25元。”金虎一听,吓了一大跳,心想,25元啊!我们出一天工,才只能挣5角钱,这么大的一笔款,我得出50个工才能挣来啊!金虎说:“我没有带钱,你能不能少罚些,让家里人给你送过来,检查我不用做了。咱们都是上庄下邻,你抬抬手轻一点行吗?”家富说:“钱一分也不能少,检查你也得做。没有钱,我派人去通知你家里人带上钱来,做了检查放你回去。”金虎说:“家里也没有钱。”家富说:“你要是不交罚款,我送你到公社住学习班。”金虎想:如果去公社住学习班,一个月还不一定能结束,如果再到各村轮流做检查,那名声可就坏了。只好按照家富的要求,让家里人把家里仅有的13元现金全部拿上,又向三个本家人借了12元,总算凑够了25元。金虎老婆带着这些钱来到了张庄村,交到了家富手里。时间已经到了中午,赶上村民正在吃午饭,还是按照家富的要求,在高音喇叭向全村人做了检查,这事才算结束。在老婆的陪伴下,金虎憋着一肚子火气回到了家里。
20世纪80年代初,一场波澜壮阔的农村改革在中华大地上展开,实行了近三十年的以生产队为单位的集体经营模式被打破,土地变成了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模式。刚开始时,部分村干部采用消极抵触的态度,其中就有像杨家富这样的人。因为土地分到各家后,自己再也不能不下地背上一支猎枪到处逛游了,并且还能获得高工分,所以他极力反对。就像《平凡的世界》里双水村的支书田福堂一样,尽管分田到户自己有一百个不乐意,但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微不足道,阻挡不了历史的前进步伐,只能顺势而为。背起锄头下地对于家富来说还不是最大的心病,让他最为闹心的是他有三个儿子,大龙、二龙和三龙。大龙已经25岁了,早就该有媳妇了。可是由于他当了多年的武装连长,对待村民态度粗暴,德性不好,给村民没有留下好的印象。他托人在村里给儿子问了好多人家的闺女,大龙自己也主动去找,但没有一个闺女愿意嫁到他家。20世纪80年代前后,在我们当地,一些优秀的青年,如果家庭人缘再好点,不出村基本上就能找到对象。可对于大龙来说,长相平平,也没什么才华,加上他父亲的名声不好,本村的闺女谁也不愿嫁给他。本村没有希望了,就把目标指向了外村,又是托亲戚,又是托朋友,也未能如他所愿。作为张庄村武装连长的杨家富在当地很有“知名度”,没有多少人愿意和他结亲,大龙说媳妇的事也一直拖着。
20世纪80年代,春节过后的元宵节是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时段,乡里要组织各村的文艺表演队来参加元宵节的文化娱乐活动。元宵节那天,乡政府所在地的街道两旁挤满了来自各村热情的观众。大龙和上湾村李金虎的二女儿桃花都来乡里看文艺节目表演,碰巧他们两个人站到了一起。无意中两个人就聊了起来。桃花中等个子,苗条的身材,圆圆的脸上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显示出特有的灵动。看到桃花的大龙特别心动,和桃花的交谈也更加热情起来,谈得十分融洽,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经过那天的接触后,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周围村庄放电影、唱大戏等大型活动,大龙和桃花都要到场,并凑在一起聊上一阵子,慢慢地两人产生了好感,并私下确定下了恋爱关系。
那年的秋收过后,上湾村赶庙会,邀请了县剧团前来助兴。在那个乡村文化生活还很贫乏的年代,赶庙会唱大戏是乡村百姓的一件盛事。哪个村唱戏了,周围十里八村的村民不惧路途遥远,有的甚至翻山越岭也要来凑一次热闹,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心态。上湾村唱大戏了,又是桃花的所在地,大龙心想总得有点表示,就想趁此机会买上点油条、糖糕到桃花家走一趟,见见桃花的父母亲,把他和桃花的关系让两位老人知道。当大龙带着油条、糖糕在桃花的陪伴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出现在桃花父母亲面前时,两位老人一时惊呆了,心想,从来没有见过这门亲戚呀!两位老人就私下议论,莫非是桃花谈对象了?不再多想,既然带着礼品来了,就得热情接待。于是,老俩口和桃花一起到厨房忙活起晚饭来。不大一会儿工夫,一碗鸡蛋拉面端到了大龙手里。他端着面条,心里特别紧张,感觉吃这碗面的时间特别难熬,左挑右挑总算把一碗面吃下了。当给他捞第二碗时,他再三推辞,不吃了。晚饭过后,桃花和大龙又相伴着一同向舞台下面走去。
夜戏结束后,桃花和她的父母亲都回到了家里。两位老人就问起桃花和那个男孩的关系,桃花详细地介绍了大龙家的情况。当听到男孩是张庄村杨家富家的儿子时,一个肩背猎枪,恶狠狠地扯开他的衣服,揪出那一包核桃时的情景,不停地在大脑中反复出现。往事的伤痕已经被遗忘得差不多了,想不到,如今女儿要和仇人的儿子成亲。于是,他们就给桃花说,这门亲事说什么也不行。桃花问起缘由,父亲就把五十个核桃的事讲述了一遍。桃花明白了父亲拒绝的理由,感觉大龙父亲当年做的事也太绝情了。父亲又给桃花说,大龙他父亲在村里的名声很坏,村里人都不愿和他交往,你要嫁到他家里,别人怎么看咱,这事就算了。桃花听从了父亲的意见,决定不再和大龙来往,在后来的一次看电影时向大龙表明了她和她父母亲的态度。
被桃花一家人拒绝后的大龙,把他和桃花的这段短暂的恋情和父亲杨家富作了详细叙说。家富听大龙这样讲述后,感觉当年在处理李金虎那五十个核桃上伤害了人家,因为这件事现在把儿子的婚事也吹了,感到非常后悔,对不起人家金虎,更对不起自己的亲生儿子大龙。思来想去,得低头去给人家认个错,看看有没有挽救的可能。他自己没脸上门,就找来了他在上湾村的一个外甥张李发,让李发带着礼物替舅舅给金虎一家赔礼道歉。金虎看到是同村的人来说情,也没有动火,就心平气和地和张李发讲述了那五十个核桃的经过,认为他舅舅这个人不厚道,在村里的名声也不好,这事不能答应。让张李发去告诉他舅舅,让他死了这条心吧!桃花无论嫁哪也不会嫁到杨家富家里。张李发把金虎强硬的态度告诉了舅舅,家富也彻底死心了。
多年来在村里村外都没能找到媳妇的大龙,把失败的原因都归咎在他父亲身上。于是就想出了一个主意,决定和父亲分家,以此来消除自己婚姻道路上父亲带来的障碍。父亲听了大龙的想法后,也没有反驳,就同意了大龙的决定。心想只要孩子能娶到媳妇,自己委屈点也值得。说办就办,把家里新建的五间堂房让大龙一人居住,自己老两口带着二龙、三龙去了三间旧房。住上了五间堂房的大龙心想和父亲分门另住,自己婚姻道路上的障碍就消除了。于是就在村里村外到处寻找有没有合适的闺女愿意嫁给他,但始终未能如愿。几年后,大龙父亲病故,直到他父亲闭上眼睛的那天,大龙、二龙和三龙还都是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