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华堂：乡亲】亚平：补爱
甲辰年丙寅月，大雪连下三日尚未停。
现在习惯叮嘱父亲，雪天千万别出门，摆事实讲道理甚至吓唬他，说张三门前缓坡处摔坏右胳膊，李四院子里滑倒碰伤了后脑……好像父亲教育小时候的我，现在要把“教育”还回去。不同的是父亲现在很欣赏我的“教育”，调侃我人民教师为人民，而我却从未把他的“教育”放在心上。
知道我要去看他，父亲早早就在茫茫大雪路上眼巴巴的望着。走很远迎我们，四岁的小女儿看见他，大叫着外公，松了牵我的手，撒开小短腿朝他冲过去，“慢点，小心滑倒！”的话音还未落地，“嘭”的一声，她已经落地趴在雪上了……
父亲埋怨我没有抓紧孩子的手，又笑着打趣哭鼻子的小女，怎么跟你妈小时候一样横着冲直着撞，不看天不看地，不看雪不想冰，一个大花木兰一个小花木兰。见我提着的一袋子新鲜蔬菜，便开始唠叨，家里还有地蔓菁有白菜，不要买过季菜，这么大的雪，不让你来你非要来，冰天雪地的，从来不让我们省心，幸亏你不是当兵的，不过你这老师也像当兵的，每天让我一想起就心惊肉跳。来了也好，让我们看看，立不立功也不重要，没有几级伤残就好。
每次见到我，父亲好像找回了“丢失”的孩子，不断把太行山上的西北风吹醒我的心扉。又像是从村里老井里拔上一桶桶的水，要一股脑儿浇灌我，好像我还是那颗长在山顶上的小树，急需的井水是一件超级奢侈品。母亲叨叨父亲嗓门大了，主要是耳朵不太好了，脑子也跟着“糊”了，见到谁都觉得别人声音“小”了，也不管别人忙不忙，愿不愿听，只顾自己过嘴“瘾”了。很多人都不听他的了，正好你回来让他释放下，别人都没有耐心听他滔滔不绝的大嗓门。
突然觉得一股心酸，父亲老了，我们终将老去，我们老了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老了最怕孤单，我们又不在身边跟着，他也不愿和我们住在一起。突然明白，嗓门大了，内心深处更是一种最恐怖的寂寞。二妹在一线城市工作，忙起来十天半月连个打电话的功夫都没有。二妹埋怨父母装修的房子太简单，不是大家舍不得花钱，父母一直觉得花太多了，父母不说住不好，她一家人回来确实住不好……主要还是工作太忙，已经两年没有回娘家了。
雪花依旧飘飘洒洒，绵绵不绝，雪白的大地越来越白净，老天没有半分要她停下来的意思。自然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围着火炉，父亲把地蔓菁切成薄片，摆在火炉上围成一圈烤上，伴随一股股地蔓菁超级水香扑面而来，姐妹们迫不及待又眼巴巴的期待着，别急还没有熟，还没有烤成金黄色，别烫了小手，再等等，别急……一下子就回到小时候，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时代，父亲总像个神奇“魔法师”，用他的“魔法”给我们平平淡淡的生活带来一个个惊喜。
不知什么时候小女从兜里掏出我让她扔的玩具，要外公帮她修一修。那是一个变脸娃娃，现在怎么按也不变脸了。我几次要她扔掉，她不肯，忽闪着超级崇拜的大眼睛说，外公是个超级魔法师，外公是最厉害的亲人，外公可以修好一切，什么样的玩具都可以在外公手里变新新……这小话说的，都是父亲给她注入了自信勇气，而我不惑之年，几乎从来没有这样赞扬过父亲，只是觉得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父亲总把我当个“男孩”看，按照他的教育理念，做事不要婆婆马马，做人要大气凛然。
此刻的父亲笑着接过玩具，小女盯着父亲叫着：“外公真了不起，因为你有双神奇的手。”看了一会又心疼的说：“您的手指头上怎么有好几道口子，您赶快把手也补一补吧！不然，神奇的手去哪找呀？”
“小傻瓜，魔法师神奇的手，都有好几道口子，不然怎么创造神奇呢？”
“嗯嗯，不补了，我不要魔法师，只要外公神奇的手！”
嗓门变大的父亲突然不吭气了。我甚至看到他眼睛有些湿润，小女每天被老公叫到客厅里卿卿我我、搂搂抱抱……我原来极其讨厌这种娇滴滴做法，没想到居然让一辈子逞强好胜的老父亲掉下眼泪。父亲还是默默拿起玩具，拉了拉小女的手，想了半天，连续不断夸奖孩子懂事，比她妈妈强很多。
在暖气房里长大的人，多是不知道那个手上裂开的口子叫皴裂，很疼且易复发。母亲曾经多次找我告状，说父亲依旧是每天帮别人免费修补各种物件，在那个没有任何制暖设备，满是工具和零件的小房子里一呆就是一上午一下午甚一整天甚至好几天等等。父亲现在貌似很听我的“教育”，但这件事我却如何也劝不了他。他当过兵，还是一名老党员，奉献精神刻在骨子里，开口闭口“乐于助人，朴素生活”，任谁也动摇不了。甚至找人把这几个字写下，挂在他装满各种工具的“小房子”里最显眼的地方。
我欲言又止，憾山易，憾父亲的信仰是真难呀！父亲教育我们都是老百姓，“乐于助人，朴素生活”才是生存之道。
记得刚参加工作，在离家十几里之外的镇上上班，交通不便，吃住只能在单位。也是一个“飘飘洒洒，绵绵不绝”大雪天，满怀热情的父亲怕我受冷，迎风冒雪徒步十几里从铺满大雪沟沟坎坎山路上来到单位给我送衣服。看到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的父亲，一阵子感动。可一看是去年的旧衣，样式本来挺好看，旧也没什么，再看衣服上多了一圈怪怪的黑毛领，再想就是出自父亲的手笔，衣服这样一整已经变得土里土气！气不打一处来，当着父亲的面把衣服扔进了垃圾桶！“改什么改，现在谁还穿改过的旧衣服！以后别来单位找我！一辈子只会修修补补……”
父亲愣了愣，口动了好久，却说不出话来，连一口热水都没喝，坐下来喘口气也没有，两只大眼睛瞪得圆圆，满是失落和遗憾，就扭头匆匆忙忙出了门。
还在生气的我没有追出去。
放假回家，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单位回家后经常暗自伤心，男人的伤心没有泪，男人的伤心轻易不告诉别人，问也不说因为啥。到底怎么回事？可怕的虚荣心已经冲昏我的头脑，见到我不吭气，开玩笑叹息着说，你奶奶去世的时候都没见他那么难过过！
母亲没有责备我，我们之间的小纠纠对她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只是告诉我，我一直是父亲的骄傲。
倔强的我一直没有给父亲道歉，非要把老土老土的东西弄到我的衣服上，非要“土里土气”为我做各种生活琐事，现在我已经换了新环境，完全可以独立生活。干什么他都要指“土”手划“土”脚，就让我自由自在一些。
父亲对我也是半搭不理好久，日子还要长过，岁月还是慢慢冲淡了和父亲的种种这个小隔阂？！经过了许多年，经历了许多事，经识了许多人，吃过了好多因为“虚荣心”的大亏小亏，才深切明白了“朴素生活”的重要意义，才深切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天呀，可怕的虚荣心，让我对父亲竟然做过一个混蛋玩意的事。
父亲还在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屋子里，认认真真摆弄着小女的玩具。我拿出新买的护手霜，命令他把手伸过来，小心翼翼涂在开裂的口子上，想起几十年前做过的混蛋玩意事，特别是对父亲的态度，泪水如泉水般止不住涌出来，然后然后然后……还是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只是抱着父亲大声哭泣起来。
也许，爱就是这样，不需要解释什么不需要道什么歉，只愿父亲身体永远安康，好有一座大山永远矗立在身边，就会用“土里土气”最朴素的东西，补好我碰到的各种伤和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