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准是七一年底还是七二年春,因为增设高中班,附城中学调来了一名数学老师——吴继昌。
我开始见到他的时候就一下认定他是一个老学究。
之所以认定他是一个老学究,有几个根据:一,吴老师比我们学校原来的老师年龄都大。他个子高挑,有点干瘦,清癯型的,额头上一块不小的智慧广场,广场后不多的头发稀少却黝黑,蓬松而有序、非常正规地朝后梳着,近视镜后的那双眼怎看都是深藏睿智。二,吴老师稀奇地穿着一件有襟衣裳,扣子是布盘的,这和当时其他老师的一律中山装就有明显的时代差异。到了天凉或天冷的时候,吴老师会和我父亲一样腰间缠一条布腰带。这身穿戴本身就像老学究。第三,他的名字。吴老师叫吴继昌,这名字很显然是那种以家谱排列下来的名字,不像其他老师的,如李锦荣、秦普明、侯龙保、李建邦、李凤章、程相智、高文武等老师的名字有了新中国的时代气息。当然,他们家谱是怎样排的,我并不清楚。这只是一种感觉,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取自“继世其昌”。而“继世其昌”则取于宋·真宗《高宗郊祀前庙朝享太庙三十首“天祜潜德,继世其昌,永怀积累,嘉讶令芳”。
既然认定他为“老学究”,便从心底里格外敬重起来。
那天上数学课。教室门推开,班长喊起立,吴老师散步似的边走边说:“井有井恁深,绳有绳来长。双着短八尺,单开多一丈。问井有多深?绳有多长?”这完全莫名其妙的话把一教室人弄得蒙圈。吴老师走上讲台,说了声“坐下”,才用手中粉笔又把这几句话写在黑板上,然后问:你都弄清弄不清?井是多深?绳是多长?弄不清喽我就教给你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叫“解方程”!说到这里大家才咱明白,原来吴老师已经讲开课了,这才纷纷拿出书翻开,想跟上老师的节奏。但吴老师仍然没有往课本上引,却爱克斯、弯地去继续讲井和绳的问题。关于井、绳问题,鸡兔同笼问题,这都是《算法统宗》上的问题,小时候我父亲就经常给我讲,但今天吴老师却从民间传统算法一下引入了高中的方程问题。这使我们感到非常意外却又兴趣昂然:原来高深和低俗之间竟是这样的千丝万缕。我们那时还是“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时代,在教师中天天学习毛主席的“十大教授法”,其中第一条就是“启发式(废止注入式)”,第四条是“说话通俗化”,第六条是“说话要有趣味”。吴老师这种导入新课的办法不正符合这些吗!在同学们的哈哈笑声中我更信了,这就是差别,这就是不同之处,这就是“老学究”的“学”和“究”!
那时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学校是要严格要求老师备课的,而且时不时要检查老师的备课本。这一点,老师们做的都很好。我不知道吴老师是怎样备课的,但我从未见吴老师拿着备课本去上课,总是夹一本书,信手拈两支粉笔就上了讲台。但他的课总是讲得头头是道,引人入胜。
那时学校也还调来几个年轻一点的教师。他对学校要求备课、检查备课本不满,见吴老师没有备课本,就去套近乎,似乎想拿着这只老王牌去抵制检查备课本,但吴老师说:“不备课你讲甚哩!领导检查自有检查的道理!你们还是多备备好!”我还是未见吴老师拿过备课本,但吴老师讲课的魁力,以及他的数学权威无人撼动。
和我们的习惯一样,老师们拿到新课本和教学参考书,都要在封面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或单写一个姓,防止丢失和误拿。但吴老师写的是OSK。我英语不好,不知道这OSK是什么意思。憋了很长时间我不得不向吴老师请教,吴老师才拿出一张纸,在上写了OSK,然后翻过背面来映着阳光让我看,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个平躺着的草写“吴”字。这一招,我佩服的不行不行的:他是从哪个角度、怎样的思维创出这独特的、有创意、有新意的签名的呢?
附城夏日是有蚊子的。所以大多老师会做顶蚊帐。但蚊帐大多是买块沙布找裁缝扎的,再买两个钩,甚至用铁丝自己弯两个钩,几乎没有买现成的那种,因为那种的太贵。
吴老师工资不低,但没有一顶蚊帐。有天进他宿舍,见他在床头的墙上钉了一块白纱布,有尺半见方,一头钉在墙上,一头垂着。我说吴老师这是?吴老师说我的蚊帐。说着躺上床,将纱布蒙上自己的脸。我说这或不行吧!扭扭身抬抬头或就罩不住了吧!吴老师笑着说捏咱就不扭身不抬头吧!我想,吴老师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歪歪点?
过了一段,大概这种方法真的不行。吴老师这次动了大招,竟然扯了一块大纱布做了个宽一米多高六尺多的门帘挂在门上,上面用图订按死,下面缝了一根小细棍坠着。虽然我们的教工宿舍楼是有走廊的,但纱布门帘还是被风待不时刮起来,小棍打得啪啪响。吴老师这又一奇招毫不意外地又引起了不少人好奇。吴老师说:“圪脑头起钉那块布不行,太小,动动就遮不住了,干脆弄个门帘挂上,整个家就都是蚊帐了,比你们的蚊帐都大吧!”大家说:“或是不行吧,这要行来不如咱和校长说说到学校大门上挂上个大纱帘,省的人人挂蚊帐!”吴志师说不一样多了,到底这蚊进来时不容易!况且它一旦进来,出去时它也掀不开门帘,我就能打死它或困死它!吴老师就是这样为自己的简陋、简朴、简单打着哈哈。
那时附城打篮球风起云涌。公社在坡底弄了个灯光篮球场。大灯泡倒有,但如果没罩就会渗水短路或灯泡瀑炸。公社书记和校长随便圪念了一下,校长又在饭场随便圪念了一下,吴老师说那就不是个事。于是下课后他去供销社买了10个洗脸的铝盆,找了把铁锤丁丁当当敲打起来,大约用了两三个下午活动时间,10个铝盆就变成了10个半园型的锅状灯罩,中间打个圆洞,将灯口塞进,自制的灯罩就成了。聚光性、反光性都挺好。当明晃晃的灯光球场亮起灯时都说,中学就是有能人!